第143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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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这天的半夜,明夷被一阵规律的脚步声惊醒了。
  拜之前一个人风餐露宿的生活,她现在对这些细枝末节的声音非常敏感,睁开眼睛以后迅速清醒,本能的伸出手去,想摸挂在床头的太阿剑。
  幸好,倒映在床幔前的青年侧影非常熟悉,让明夷停下了手中的动作。
  “陛下?”明夷问道。
  朦胧不清的月光透过糊窗白纱,越发只剩下比零星半点幽光,高冠广袖的男子不言不语,如同雕像般屹立在床边。
  没有听见回答,明夷又问了一句。
  “赵政?”
  “……直呼朕的名字,此乃大罪。”嬴政平静说道。
  “我大罪的事情做的还少?……”明夷嗤笑了一声,说着一把掀开帷幔,赤脚跳下床榻,“……怎么深夜了还没就寝?别忘了你明早要开朝会。”
  以嬴政工作狂的个性,就算生了重病,只要还能站起来说话,就不会停下处理政务,所以每天夜里的休息就更加重要了。
  “朕心烦意乱,睡不着。”嬴政淡淡说道。
  明夷伸手去拉嬴政,摸到他的手指就像冰块一样冷,顿时蹙眉。
  “你在外面挨冻了?我去让宫女点灯。”明夷说道。
  嬴政制止了她的动作,平静说道:“不必,是朕让守夜的宫女宦官守在殿外不得进来。”
  嬴政也不知在外面站了多久,露出的脸摸上去都带着丝丝寒意。
  以前少年时两个人还身高相当,现在他却比她高了大半个头,明夷够不见嬴政的发冠,只好让他稍稍弯腰,然后在黑夜里摸索着解下发簪和头冠。
  把人包在温暖的被衾里以后,明夷才躺在他旁边说道:“错把海市蜃楼当成仙人神迹,又为此求了几年仙,对陛下来说打击就这么大?”
  其实打击也不算大。
  自从那年在雍地被明夷告知大秦二世而亡以后,再如何的受挫,恼怒归恼怒,但也变得可以接受。
  “朕只是又连带想起大秦二世而亡的旧事,终究发觉,朕的上一世其实……不过如此。”嬴政闭目说道。
  曾几何时,他觉得自己功业显赫,前所未有、后人不及。
  但如今细细想来,纵然他前半生横扫六合统一天下,但后半生却过的可谓是失败,辛辛苦苦建立的大秦帝国三年而亡,子孙家业被摧毁殆尽,一心想要出海求得海上仙山和不死药,却不知从最开始就是虚妄一场。
  嬴政越想越心烦意乱,却不知该与何人提醒,在外面站了数个时辰,还是忍不住前来找她了。
  “不过如此……”明夷将这四个字在嘴中反复咀嚼几遍,突然一声低笑,“……陛下可终于不再狂妄了。”
  之前连灭赵燕的时候,嬴政的高傲冷酷可是浮于言表。
  “在你眼中,上一世的朕是如何之人?”嬴政淡淡问道。
  黑暗里,她没有立刻回答。
  温暖清浅的呼吸声近在咫尺,半响,身边才传来优美动听的声音。
  “秦始皇,自然是千古一帝。”
  明夷以手支颐,鸦羽般的漆黑长发如同流水般倾泻在床榻上,凝视着黑暗里只有大概轮廓的青年,认真说道:“秦王扫六合,虎视何雄哉。挥剑决浮云,诸侯尽西来。”
  “功盖三皇、权倾五帝,这绝非虚言,自你之前数千年,自你之后数千年,再没有一个皇帝比你功绩更高。”
  “这非我一人之观念,而是后世所有人之共知。”
  第151章
  静卧在床榻上的嬴政微微动容,唇角微扬,紧接着又目露怀疑。
  “这些夸赞……明夷加以夸大了?”嬴政平静问道。
  明夷有些惊奇的挑了挑眉。
  “怎么,陛下觉得自己当不起如此赞誉?”明夷说道。
  不应该啊,嬴政一向觉得自己天下第一。
  嬴政冷哼一声,说道:“即便后来决策多有失误,朕也当得起前无古人的赞誉,只是单看那商纣王被周朝污蔑到何等地步,便也能猜到大秦覆灭之后,代立之新朝会如何抹黑朕。”
  这一点,明夷倒是反驳不得。
  根据她年幼时在洛阳藏书室里,那些古老的龟甲和竹简上看来的记载,商纣王帝辛虽然像嬴政一样喜欢建宫殿,但同时也内政修明、外攻东夷,称得上是一位英明杰出的帝王了,后来之所以被传为荒淫无度、暴虐异常……那原因就得去问问她的老祖宗了。
  不过嬴政也确实猜对了。
  明夷想了想,说道:“最初那建立的汉朝确实如此,后来历代也称你为暴君,但到了我前世之时,史学家以然对你公平而论……况且青史笔录,不论再怎样污蔑抹黑,你的功绩也抹黑不去,虽然总将你渲染为一位暴君,但古往今来学史之人,见过始皇帝所行之事后,又有几人能不升出敬佩来?”
  就连她自己上辈子,不也照样是秦始皇的粉丝,床头上摆着兵马俑小手办的那种,否则又怎么会逐字逐句的背下一整篇秦始皇本纪和其他野史。
  只是后来到了这个时代后朝不保夕,连活着尚且要费心竭力,也就没再有精力去追星了。
  因为上一世失败而烦躁不安的心情渐渐平复,黑暗里,嬴政忽然翘了翘嘴角。
  “朕打算明日前去拜访韩非,你可要一同前去?”嬴政说道。
  韩非被封为博士以后,就一直被供养在咸阳城当中。
  虽然没有像其他故国之人一样受到牵连,被软禁在荒僻之地等死,但国破家亡这种事情不是谁都可以承受,他虽然担了官职,却从不对秦国吏治提出半点意见,只是每日闭门著书,继续编写自己的法家学说。
  躺在他旁边的明夷已经似睡非睡,闭目问道:“找韩非去做什么?”
  “以备将来秦国统一天下后修改律法。”嬴政闭目说道。
  那天夜里她所说的话,他曾经无数次的在夜里反复沉思。
  不得不承认,确实有点道理。
  上辈子去世前的几年,秦国就已然有不少内忧,当时天下人口,五有其一便因犯罪而被罚为刑徒,这些多达百万的人又岂是区区一县一城的修城墙可以处罚完毕,他便将其纷纷调转到各地,修长城、阿房宫和骊山陵墓。但处理了前一批,后一批又紧随而至,每年都有几十万人口因犯了罪又无力交付罚金,而被充当为隶臣妾,安排起去处来很是麻烦。
  之所以会产生这么多形徒,是因为秦统一天下后,底层的士兵们再也无法用打仗换取功劳爵位,再以军功赎罪。
  而秦法严苛,稍有不慎便是罪名。
  至于后来的南征百越北击匈奴,那些荒僻之地打下来以后又无甚好处,根本不足以弥补发动战争时的钱财支出!
  至于大秦的税收,因为商贸并不繁盛,便多多倚仗于土地,而土地又缺少青壮耕种,连带着税收也慢慢入不敷出。
  这些问题,他上一世晚年发觉以后,本以为还有时间再去安排处置,谁能想到天不假年、后来骤然驾崩于沙丘……
  因为前一晚上都没有睡好,第二天起床的明显精神恹恹,不得不用冷水抹了一脸以后,才重新打起精神去上朝面见大臣。
  回来后的嬴政又开始马不停蹄的处理朝政,将紧要的事处理到一半,剩下你的一半留待晚上处理以后,才有了半天时间可以出宫。
  明夷在旁边看的直蹙眉头,见嬴政放下最后一本处理燕国小规模叛乱的奏章,露出一个神清气爽的表情以后,忍不住说道:“朝野之事尽归于你一手决断,但政事无穷而人力有尽,这样下去恐怕会累倒。”
  “朕若当真疲倦,会暂且放下不重要的政务,以留到休息后批去,明夷放心便是。”嬴政不以为意道。
  因为上一世年老时已然微微感觉精力不济,再加上长期批阅留下的一些小毛病,这辈子为了不重蹈覆辙,他已然收敛了许多。
  上一世的他一般习惯用称给自己称量各地奏折,并且定下白天黑夜不同的重量定额,自我要求只要没批完,就绝对不会入寝休息!
  “陛下就不能叫大臣分担处理一些不重要的事务?”明夷不悦说道。
  “朝政无论大小,岂能去托付于臣子之手……”见到爱妻越发不悦的眼神,嬴政改而转口道:“……如今天下尚未平定,诸事繁杂,又恐有造反,朕自然要亲自处理,等到来年天下平定以后,再说此事。”
  将来的事情将来再说,但平心而论,嬴政并不想自己的权柄交付于他人之手。
  嬴政说的也有道理,明夷思考一下,决定暂且放过这事。
  “……陛下现在拖延时间也没用,我不会忘了此事,将来平定天下以后再好好详谈。”明夷温柔说道。
  嬴政“……”
  未来的996也没有嬴政压力重,好歹996每七天还有一天休息,而嬴政呢?
  嬴政每天除去睡觉吃膳时间,其余时间都在思考和处理政务,并且全年无休,闲暇时间可谓是少之又少。
  嬴政与明夷一同出宫去见了韩非。
  这位名气颇大的中年文士看到秦王亲自驾到,也只是站在原地神色淡淡,丝毫没有平常人见到秦王的谄媚恐惧。
  毕竟再怎么宽容仁德的人,也无法对灭了自己家国的敌国诸侯摆出好脸色。
  明夷怀疑韩非之所以没有在见到秦王的第一眼,就拔出腰中佩剑,指着他破口大骂,完全是因为秦王身边有佩剑的侍卫团团守护……虽然韩非心里很想这么做。
  想到这里,明夷唇角忍不住翘了翘。
  “在想什么?”嬴政偏头问道。
  “在想陛下你是多招人恨,记得以前我在赵国燕国时,但凡有稍微给秦王说话的意图,就会被群起而攻之。”明夷低声说道。
  听她这么说,嬴政不怒反喜。
  “看来你试图过给朕说话。”嬴政傲然说道。
  人在屋檐下,不得不低头。
  再怎么看眼前的秦王不顺眼,在两旁侍卫因为久等行礼不至,已经开始按上剑柄以后,韩非也不得不跪拜下去面见秦王。
  “拜……拜见秦王。”韩非说道。
  谁料秦王竟然几步向前,亲自将韩非扶起。
  “久闻先生大名,今日特来一见,想讨教法家之术。”秦王平静说道。
  若是寻常人听到秦王这么礼遇,恐怕早已欣喜若狂,顺便思考着要如何表现,好博得更多的青睐,但韩非就不走寻常路。
  “吾才疏……才疏学浅,不堪……大任。”韩非冷淡的说道。
  嬴政恍若未闻,继续平静说道:“先生自谦了,朕先前读《孤愤》《五蠹》,便觉得若能与先生同游,死不得恨。”
  “师兄……李斯,亦是……是……法家大才,远胜吾多矣。”韩非不为所动说道。
  他年轻时与李斯一同前往齐国稷下学宫求学,拜在荀子门下,算是师兄弟。
  想要讨教刑名法术之学,就找李斯去,别来让他这个国破家亡之人!
  嬴政好像根本听不出韩非暗含的拒绝之意,继续气定神闲说道:“怎会,先前李斯便已经亲口同朕说过,若论法家之道,连他也自叹不如先生。”
  见秦王如此听不懂拒绝,韩非终于蹙起了眉头。
  韩非说道:“吾韩人也,不……不愿……”不愿侍奉秦国。
  这句话还没有说完,眼前的秦王就已经打断了他的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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