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50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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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“这事很危险。”太后说。
  衣飞石俯首道:“臣明白,娘娘,臣并不认同陛下此……”
  “于他而言,是难。于你而言,是险。你不支持皇帝这个计划,我也能理解。”
  太后话锋一转,直指问题关键,“可你说服不了皇帝。”
  衣飞石半辈子心累都在这件事上,和太后一样,他也是时时刻刻都在找机会,想要阻止皇帝。
  可是,机会太不容易找了。或者说,根本没有任何可以说服皇帝的机会。皇帝在这个问题上不向任何人妥协。
  衣飞石无言以对。
  “这件事不易做。你又不能阻止皇帝不去做。一旦皇帝办出了差错,他无非是在史书上被人嘲讽两句,你,你父亲,你家族,全都要受灭顶之灾。你是个聪明孩子。”
  太后看着衣飞石难以置信的双眼,肯定地说。
  “我若是你,绝不敢和皇帝再说一个‘不’字,反而要竭尽全力配合他!”
  太后说的道理非常明白。
  阻止皇帝立嗣女?做不到。皇帝一直都在筹谋计划,根本不曾放弃。
  这个既危险又艰难,一旦失败后果极其严重,还根本无法阻止的计划,你不去帮着出力,反而磨蹭着想要上墙抽梯,这是何其不智的想法?!
  既然皇帝的计划无法阻止,既然皇帝的计划一旦失败衣家就要全灭,那衣家就该撸起袖子上。
  衣飞石碍于自己心中的君臣礼法,碍于自己的本分,始终不肯以臣谋君。
  太后今日就训斥他,你错了,你根本就是在自杀。
  她竟然是来替皇帝做说客的。
  在她知道自己命不久矣时,在她知道自己无法阻止皇帝的时候,她再次选择了替儿子达成心愿。
  她的身份太特殊了。她是一国之母,她是皇帝的亲娘,她是如今宫中身份最尊贵的长辈。谢茂哄着衣飞石要立嗣女,衣飞石碍于私情不敢应承,可是,连太后都这么劝他。——皇帝是爱他爱得失了心智,太后呢?太后是个局外人,她劝说的份量比谢茂更重一百倍。
  见衣飞石眼神有些迷惘,太后再问道。
  “皇帝的计划无法阻止。”
  “你是配合襄助皇帝,让他如愿以偿,还是背后刺他一剑,害他功亏一篑?”
  “臣……”
  衣飞石想的一直是我能阻止陛下,我能劝说陛下,只是我还需要合适的时机。
  现在残酷的现实被太后一语戳穿。阻止皇帝?你做不到。任何人都做不到。皇帝想做的事,终究都要做成,一时做不成,他也会悄无声息地筹谋着准备着,等着时机成熟,等着一击必杀。
  “你好好想一想吧。”
  太后重新理了理手里的针线,继续绣手帕上蝴蝶翼翼欲飞的翅膀,“我还能活上两三年。皇帝不方便做的事,我会在闭眼之前替他做了。你还有些时间,可以慢慢考虑。”
  “你是个聪明孩子,我希望你能尽早想通。”
  听着太后自言生死,迷茫哑然的衣飞石又有些心痛,不知道该如何答话。
  “你既然来了,来看看,这是阿娘替你绣的荷包。”太后突然想起什么,打开一旁的小箱子,拿出五个绣得精美雅致的荷包来,“这两个配你羽林卫的衣裳,这个配朝服,这两个搭着常服穿。年纪大啦,大件儿做不动了,前儿阿娘学了个新纹样,给你绣个桌屏,过些日子再来取。”
  衣飞石看着面前绣工精致的荷包,眨了眨眼睛,眼睫微微湿润,低声道:“是,谢娘娘。”
  “这几个是给茂儿的。你也一并给他捎回去。”太后又搬出一个小箱子。
  “是。臣知道了。”
  想起这样温柔慈爱的太后只剩下两年寿命,以后就再也听不见她的温柔嘱咐,长信宫也会空荡荡的失去温度与花香,衣飞石就忍不住红了眼眶。
  ※
  宫中极少有秘密能瞒得过谢茂。
  衣飞石往长信宫与太后密谈,回来还捎了十多个荷包,看着情绪也不大好。
  “这是怎么了?阿娘那边可有什么不妥之处?”
  谢茂都不必叫人来问,其实,昨日银雷来报,说太后头疼时,谢茂就有一种极其不好的感觉。他穿越前是修真者,天人感应并非无稽之谈,谢茂的感觉较之一般人都要更敏锐一些。
  到了长信宫,太医说太后长了新牙齿,谢茂面上高兴得颁赏满宫上下,还说要去祭天祈福,确实就是想去替太后祈福——他隐隐约约地觉得,太后长牙齿不是件太好的事情。
  衣飞石昨日不说,是因为他还不能肯定情况,今天就不能再瞒着皇帝了。
  斟酌片刻,竟不知道如何开口。
  谢茂心中尽是不祥,不耐催促道:“快些说。”
  “陛下,修行《箭术九说》之人体质与常人有异。耳聪目明、身轻如燕是一则,体内阴阳五气也较常人更加浓粹纯真。常人回光返照只得片刻,修行箭术九说者则不同。常有白发乌黑,旧齿新生的迹象产生,时间也会比常人更长久……”衣飞石慢慢解释,声息渐低。
  谢茂已听明白了。
  他心中怅然若失,脑子里闪过无数次奉安宫中缟素沉椁的画面,竟有些不能呼吸。
  重生这么多回,他经历过无数次丧礼,有亲人的,有大臣的,也有他自己的。他前几世都亲自送走了太后,那时候的太后多年轻啊,被他诅咒着躺进了棺木里,毫不留恋地送去了皇陵,他心里除了厌恶,再没有任何情愫。
  明明今生的太后活过了花甲之年,称得上是天年将尽,再不是前几世自裁横死那样凄惨,可是,为什么他前世不觉得如何痛心,今生却如此不舍呢?
  生老病死,落花抽穗。天道如此,为何要不舍?
  “太医看不出来?”谢茂似乎没觉得太后将死是多大回事。
  衣飞石摇头:“回光返照。”
  “今日去长信宫用膳。”谢茂突兀地说。
  ※
  只要不涉及衣飞石的问题,谢茂大体上都是个极其克制的人。
  他知道太后快要死了,却没有天天守在太后身边,用看待将死之人的眼神围着太后不放。
  他和往常一样上朝理事,只是从前三五日才去长信宫问候一句,改成了两三日就去长信宫坐一坐,陪太后说说话,吃茶点,几十岁的人了,照样往太后榻上钻,还叫楚弦去给太后唱小曲儿。
  太后没有半点儿弥留之态。
  她精神非常好,头发渐渐地变得乌青,皮肤重新变得紧致,打扮起来就像是三十出头的少妇。
  谢茂不和她谈生死的话题,她也从不承认自己快要死了。
  在太平二十二年的春天,太后替皇帝办了一件震动天下的大事。
  她懿旨宣判了一个析产夺子的案子。
  案中原告是陈琦陈阁老家的长孙媳妇吴氏,吴氏嫁入陈家之后,八年生了一女一子。然而,她丈夫陈瀚性情暴戾,又十分热衷饮酒玩乐,喝醉了就拿鞭子抽丫鬟仆役,逮谁抽谁。吴氏长女陈玉娘只得六岁大,到上院找亲娘拿绣花样子时,被亲爹陈瀚一脚踹进了荷花池里,救上来就没了气。
  吴氏出身书香世家,与女太傅黎簪云是闺中密友,心胸见识皆不一般。出了这事儿之后,丈夫毫无后悔悲痛之意,依然酗酒打奴,以此为乐,吴氏决意和离。
  ——和离的前提是,她要把儿子陈琅一并带走。
  这年月除了不知道亲爹是谁的杂种,任何知道血脉所在、姓甚名谁的孩子,都得跟着父族生活。
  哪怕公主丧夫和离了,她的孩子也是驸马家的孩子,想要带走?没有皇帝圣旨,根本不可能。哪怕是极其受宠的公主,悄不着声把孩子养在身边也罢了,大张旗鼓跟夫家夺子?如此挑战纲常,根本不可能。
  吴氏拿着诉状去京兆府衙门告状,状子还没递上去就被赶了出来。
  ……以妻告夫还想跟夫家抢儿子,你咋不上天呢?
  吴氏胸有成竹,京兆府衙门不接案子,她掉头就去拍了听事司衙门的大门。
  按说听事司是监察百官的衙门,并不管夫妻义绝和离析产等事,然而,听事司的管辖范围其实又很难界定。任何和官身牵扯得上的案子,听事司都可以管。
  吴氏是陈阁老的孙媳妇,这就是首辅家事,就和听事司扯得上边了。
  再者,吴氏也是有备而来,她才被京兆府衙门赶出来,身上就摸出一张状告京兆府衙门讨好当朝首辅、欺虐下民的状子——我告京兆府衙门,监察百官的听事司衙门总该管了吧?
  听事司中女子当家,又多的是没有家累的女光棍,胆子飙起来什么都敢干。
  何况,吴氏还带着黎簪云亲写的拜帖。
  案子到了听事司手里,负责主审此案的,是龙幼株的心腹文双月。
  这案子却不是那么好审的。
  首先陈阁老家就不干了,你们听事司简直有病吧?这种疯婆娘写的混账状子也敢接?拿出去评评理,这世上岂有妇人跟丈夫抢儿子的道理?从来只有妇人被休出门,仁善些的夫家准她带走嫁妆就不错了,还想把人家的儿子带走?
  陈家根本不肯应讯,听事司想要让陈瀚去过堂,陈家就一句话,咱们大少爷不在家。
  文双月那也是个狠角色。陈琦是阁老,是首辅,听事司惹不起,莫非你陈家满门都是首辅?
  她与裴家怀有旧怨,裴家又是陈家一党门生,连带着对陈家她也没什么敬服之心。换了个阁老门第,文双月说不得还要客气两分,陈家嘛……
  陈瀚憋了两日又溜出门往酒楼寻欢作乐,被文双月带人埋伏个正着,直接拖去了听事司衙门。
  当天就判了陈瀚与吴氏和离,其子陈琅随母大归,改名吴琅。
  陈家当然不肯善罢甘休,官司打到御前,皇帝还没来得及看折子,太后就发了懿旨了。
  听事司判陈瀚与吴氏和离,太后认为不妥当。
  为父杀女是不慈,女丧不足三日就招妓上门简直令人发指,这样的男人不配和离。她老人家认为应该让吴氏休了陈瀚,不止陈琅随母居,陈瀚名下所有财产也都归吴氏所有——是为休夫。
  整个京城都蒙圈了。
  消息传出京城,整个天下都蒙圈了。
  ——太后这是要翻天啊。
  ※
  谢茂简直哭笑不得。
  吴氏背后是黎簪云,黎簪云指点吴氏去找的门路是龙幼株。
  不管黎簪云还是龙幼株,都是太后走得比较亲近的女臣。
  这事儿刚起风时,谢茂还以为是他近年任用女臣起了效果,后来陈家上折子要告御状,他这边才接了折子,长信宫那边太后的懿旨就送过来要求用印下发了——这要不是太后挖的坑,傻子都不信。
  他立嗣女当然有全盘的打算,只是如今保保还小,他算着自己还有十多年,很多事情不必太着急。
  哪晓得他不着急,太后却着急了。
  这事儿闹的……谢茂看着底下送上来雪花似的弹劾折子,无奈地揉了揉肩膀。
  这么多反对的声音。有言辞激烈指责太后后宫干政违反纲常的,也有退而求其次,弹劾龙幼株不司本职、伸手太长的,更有痛斥吴氏不守妇道要求将吴氏赐死的……
  捅马蜂窝了。
  作者有话要说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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